萧靥

【龙雏】弄青梅


我原不叫青梅,是母亲为了底下四五个嗷嗷待哺的弟妹将我卖进香满楼后,莫妈妈为我取的名字。


比起楼里那些娇媚艳丽的姑娘,我显得过于清纯了些。可是莫妈妈偏偏挑中了我,带在身边悉心调教。


按莫妈妈的说法:“男人嘛,见惯了家中端庄高贵的妻,便想在楼子里找个艳而俗的。厌倦了那些个艳而俗的,便对你这种白月光般的欲罢不能。给你取名叫青梅,便是这个意思。”


虽然不必像其他姑娘那样接客,但在楼中,充斥着声色犬马和靡靡之音,还有那些油腻男人露骨又轻蔑的审视,让我无法适从。


阿涛姐是姑娘们中生得最好的,在楼中一向众星捧月。因为莫妈妈的优待,她带着一群姑娘孤立我、嘲讽我:“整日装出一副纯洁样子给谁看,真把自己当成圣女了不成?你以为进了这楼子的人,这辈子还有机会出淤泥而不染吗?”


那是昭鸿二年的夏天,新帝即位一年有余,吏治清明,天下承平。一个年轻男子走进香满楼,他俊美不凡、风度翩翩,又是莫妈妈亲自迎进楼的,教姑娘们个个春心荡漾。莫妈妈却说:“五爷,叫青梅来伺候吧,还是个雏儿,奴家觉得定合五爷胃口。”


叫五爷男子问我:“会唱曲儿吗?”我怯生生地答道:“会。”他笑了笑,“你别怕,会唱什么就唱一支来。”我不愿唱姑娘们都爱唱的艳曲,便唱了一曲家乡的采莲小调。他听得很认真,还为我轻轻打着拍子。


夜深了,我以为接下来的事应是顺理成章。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:“天色晚了,吾要回去了。”


我松了口气,虽说早有准备,心里对这档子事还是抗拒的。但与此同时心里还有些遗憾,若是早晚有这么一日,能和这样体贴的公子共度也是好的。


门外莫妈妈问道:“五爷今日可尽兴了?怎么不多留一会?”他朗声笑道:“再晚那边可就要忙着找人了,莫妈妈好眼光,青梅果真是个不错的。”


莫妈妈走进房中,略带深意地看了我一眼:“你是个有福的,以后也不必接客了,只管伺候好五爷便是。”


后来五爷常常来楼里坐上一会,每次都只是与我饮酒作诗,或是听我唱几支小曲。他是个温暖的人,直到遇见五爷,我灰暗的人生才照进了第一束光。


这一年除夕,香满楼中也摆了个小宴,庆祝除旧迎新。虽说五爷从没说起,但我知道他定已有妻有子,这种日子定然是阖家团圆,不会过来的。


可才歇下不久,莫妈妈便使人来唤我:“青梅快起来,五爷来了,叫你去陪呢!”我闻言一惊,忙起身穿戴,只是时间紧迫,打扮比平日还要素净。


走进五爷房间,他已经独自饮了不少酒了。这个人便是醉了,姿态也是优雅极了的。他轻声问:“青梅?”我答道:“五爷,是我。”他笑了,语气似有深意:“青梅,真是个好名字。”


我坐到五爷身旁,为他斟酒。他忽然问我:“你会跳舞吗?会跳萦尘吗?”我惶惶道:“奴家无知,没听说过叫萦尘的舞。”他似乎有些失望:“罢了,是吾强求了。给吾唱支采莲曲吧。”


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,鱼戏莲叶间。昏暗的灯光下,他的眼神有些迷离,忽然问我:“……你肯跟朕走吗?”


我又惊又喜,只道五爷要带我离开这个泥沼。我飘零了太久,而他要给我一个家。

却没有听清他口中,那声“妤儿”。


原来,五爷竟是当今天子昭鸿帝。他身边的聆安大总管说,要为我伪造一个官宦庶女的身份。

五爷吩咐道:“安排个阮姓吧”




我在香满楼时从来不知,身份的差距竟是如此森严。宫中有位分十三等,我是最末一等的更衣。


妃嫔们皆是出身高贵,且有容颜绝色、气度高华如日月之辉,远非香满楼的庸俗脂粉可比,让我自惭形秽,不敢与之结交。


很快,我迎来了在宫中度过的第一个夏天。因为地位低微,我份例里的冰少得可怜,只好在御花园中闲逛纳凉。


背后有嘲讽的的声音传来:“怪不得闻到一股熏死人的脂粉味儿,原来是狐狸精在这呢!”


我转身,向眼前人屈膝行礼:“见过林答应姐姐。”林云馨眼中有满满的厌恶:“陛下真是的,什么脏的臭的都带回宫。那种地方出来的人,也配叫我姐姐?”

又道,“谁许你站起来的?你既叫我姐姐,姐姐便好好教教你规矩!”


“林答应好大的架子,陛下的事,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小答应置喙了。”

莲贵嫔顾卿初不知何时带着二公主站在身后。闻言,林云馨不情不愿地俯下身去:“妾见过莲贵嫔娘娘,见过二公主。”


莲贵嫔淡淡应了声,又对我道:“阮更衣是来采莲花的?恰好本宫也喜欢莲花,不如陪我一起走走。”


我感激道:“多谢娘娘搭救之恩。早闻娘娘才名,今日才知名不虚传,娘娘不似旁人,看人总分三六九等。”


莲贵嫔笑了起来:“你不知我,我才是最分三六九等的,若是我看不上的人,从来理都不理的。可我看人与旁人不同,你的出身虽被人诟病,但眼神澄澈,我很喜欢。”

旁边的小公主也糯声道:“窈儿也很喜欢阮娘娘。”


我怜爱地摸了摸小公主的脸颊:“若蒙娘娘不弃,妾便斗胆唤娘娘一声卿初姐姐。”顾卿初笑着应了。




陛下确实宠爱了我一阵子,那些莫妈妈教导我的取悦男人的技巧,就如同我不愿提及的出身一样,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。


而在床笫之外,我性子柔顺,既不似出身高门的许德妃那样端庄高傲,又不似宫女出身的林答应那样谄媚势利,让陛下颇觉放松。


他喜欢叫我阿阮,喜欢看我的侧颜,他教我学了一支叫萦尘的舞,只在无人时跳给他一个人看。我想,我也是幸福的。


卿初姐姐也是出身市井,那日一见与我颇为投缘,常带着公主来与我作伴。只是不知为何,她总是故意避开陛下。


我听说,当年卿初也曾是盛宠一时的,还因此生下了陛下最宝贝的二公主,可惜好景不长,两人最终形同陌路。


我旁敲侧击地问起,卿初苦笑:“你与陛下正恩爱情浓,我本不想告诉你的,你既然问起……罢了,便说给你听吧。”


那时卿初姐姐还心悦于陛下,她父亲因病过世,她尚且沉浸在悲痛中,却得知陛下纳了她堂妹入宫。


“……这也就罢了,他听了顾瑶初的枕头风,斥责我只醉心书画,不如瑶初纯孝,时时为父亲悲伤垂泪。”顾卿初自嘲一笑,有些痛苦即便已经愈合,但伤疤依然还在。


“怎么可能不如瑶初悲伤呢?一个是相依为命十多年的亲生女儿,一个只是相处一年的侄女。我也是痛的,只是不愿将痛苦示于人罢了。”


“后来呢?我怎么没听说这个瑶美人?”


“她死了。”顾卿初露出了一丝笑,笑得极冷,“她总是拿我父亲的死做筏子,所以她早产血崩,随我父亲去了。”


“最难过的是,我还爱他。”




花开花落,转眼数年过去。陛下从宫外以婕妤位分迎回一女子,宠爱备至。宫中有流言道,这女子也是来自香满楼。


我见到她是在御花园中,她在为陛下跳一支舞,腰肢如水,衣袂翩飞,而陛下正凝望着她,目光缱绻。


她跳得好极了,比我好多了。我忽然想起很多事情,那夜灯影明暗间,他对我说,青梅,真是个好名字。他问我,妤儿,你肯跟朕走吗?


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与他弄青梅的人,不是我。


不久,我发现自己有孕了。宫女谷雨劝道:“娘娘,就算您不在乎,也要为腹中的小皇子着想啊,奴婢…奴婢愿意为娘娘分忧。”我犹豫了一会,终于下定决心:“灵雨既零,你不要再叫谷雨了,改叫灵雨吧。”


得知了我有孕的消息,陛下大喜,将我迁至一宫主殿养胎。迁宫当晚,陛下果然来看我,我按照计划将灵雨派去伺候。


可是我一个人辗转难眠,想到那个深爱多年的男人,他曾是照亮我生命的光,而如今我却要将别的女人送到他身边……


我后悔了,我急忙赶去想要阻止灵雨,可惜一切都晚了。当我站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水声和欢好的声音,忽然泪如雨下。


次日,灵雨被封为更衣,陛下看着我,眼里满是失望。


“朕以为你和香满楼里那些女人不一样,没想到,你竟也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。阮美人,举荐有功,赏金百两,你且好自为之。”


我只觉得肝肠寸断,这痛从心中,一直蔓延到小腹……我小产了。


顾卿初带着窈莲来看我,对我说:“从今以后,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。”


是灵雨做的,陛下查出她在我的胭脂里加了东西,令我落下一个浑身青紫的女胎,她在自荐之前就做好了两手准备,一方面给我下毒,另一方面偷偷倒了避子汤,一举怀上龙子。


因她也有了身孕,陛下不忍赐死,只得打入掖庭。那个孩子到底也没保住,第二个月便去了。


陛下出于安抚将我晋为贵人,可我只觉得心如死灰。当年香满楼里,阿涛姐的话言犹在耳。有些人,进了那个地方,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。


我认输了,虽然我做不到了,但窈莲却是纯洁的。就像卿初姐姐说的那样,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,此生唯一的愿望,唯有窈莲一生平安喜乐。


昭鸿十六年,寿溪国求娶大孟公主。帝之长女姜明月、二女姜窈莲皆年岁相符。贵人阮青梅于养心殿长跪叩首。


次月大公主加封抚南公主远嫁寿溪,终身未归。两年后二公主下嫁文渊侯嫡长子,夫妻美满,举案齐眉。


同年,阮贵人病逝于后宫,一生无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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